作者:蔡菁 来源:本站原创 发布时间:2016年12月19日
 

    在某个阴湿寒凉不用集体早读又一不小心睡过头的早晨,我躺在黑暗的帐慢里,慢慢地想一些事情。

初忆食

    几个月前,我还在家里吃着粗茶淡饭,几个月后却已在异地,连家乡食物的名字都不曾再听过。我姥姥一辈子没出过门,某日进城看我们时说:“我这回上山上,别的啥不说,我得喝碗这的胡辣汤!”“山上”是乡下老家的人对我们所居小城的称呼,含着满满的希冀与向往。胡辣汤到处都是,只不过在姥姥的眼中,“山上”的就是比“家里”的好喝。很多年前,河边总有一个老汉牵着三只狗,要么看人钓鱼,要么看人下棋,看够了就喊:“雹子又莫胡拉糖,邹——!”其实他喊的是:“包子油馍胡辣汤,走!”包子、油馍、胡辣汤,分别是那三只狗的名字,亦是应国人的最熟悉的早餐。不过这是我从母亲那里听来的,一直未尝见过老汉其人。每每走过河边,我总巴望能看见一背手凸肚亮脑门的老头,悠然站在柳下看着些什么,再悠然抬起头,运丹田之力,吐肺腑之气,扯足了嗓门喊一声:“雹子又莫胡拉糖,邹!”便有三只狗从高草丛中跃起,吐着舌头哈哈地窜到老汉身边,老汉已看得尽兴,携狗悠然而归。然而在楚国,人们早晨起来大多吃面,不曾在此见过北方的馍菜汤。

    高中食堂,可没少在里面转,也没少嘟囔学校的饭没家里的好吃,可最终还是天天吃——

   “今天阿姨给我卷的菜特别少!”

   “嗯,而且还特别辣!”

   “中午吃啥?”

   “我想吃烩面!”

   “我想吃拉面!”

   “东还是西?”

   “东吧,咱俩早点走,跑着去。呀,其实我想去回民食堂,那人少!”

   “行啊,那也别跑了,晚会再去吧。”

   “好。”

    冬天的早晨,两个缩在书堆里的小东西,身下垫着垫子,腿上盖着毯子,脚边坐着暖瓶,包得严严实实,一手握着盛了半杯稀饭的塑料杯子,一手举着烙馍卷菜,边吃边喝边商量中午去哪个食堂;等到一上午快过完,将近午饭时间时,已经连晚饭都商量好了。应国九里山上的姑娘们几乎都抱怨过学校的饭菜比家里的辣,然而那种辣终归是北方人的性子,直而劲,丝毫不回旋;不似楚国的辣,辣得直侵肌骨,荡气回肠,辣中又夹杂些许麻,酵于腹中,余味三日不绝。老家的人曾送过来一瓶新腌的青辣椒,刚一开盖就感觉有一股劲道腾起,直扑面门,不仅蹿进人的鼻子,还要漫进人的眼睛,铺开在皮肤上,直让人口生津眼流泪,不觉想起阿拉丁神灯中那个憋屈了千年又忽得自由的魔鬼;下肚两口,便觉口中灼烧,喉中刺痛,腹中翻搅,额上不禁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来——啊,这魔鬼开始搞事情了。

    应国人吃饭喜用大碗,大人催促小孩子吃饭时总说:“抱着碗咕咚咕咚喝了!”小孩便当真抱起碗仰头呼噜呼噜地喝,那碗比脸都大,乍一看像是扣在了小孩脸上。吃面条不叫“吃面条”,叫“喝面条”,煮粥也不叫“煮粥”,叫“烧稀汤”。应国人到了齐国,看见精致小碗盛的米饭,又看见洗好的小番茄直接被当成凉菜,摆在精致小盘里端上,不禁说:“这的人真小气!”应国人到了楚国,看见某家饭店的碗口小肚浅,碗里的清汤寡水不到碗容量的三分之二,便想起自家的碗口大肚深,盛饭也总盛得满到冒尖,不禁又说:“这的人真小气!”虽是偏颇之言,却也无可厚非吧。

再忆友

    我愿倾付我全部的爱给那陪我哭了一场又一场的人。

    三个姑娘,相似的背景,迥异的性格,却能凑到一起,至今七年未断,这实在是一件很奇妙的事。初三暑假的一个晚上,我们在一个广场边上分别,一个向北,两个向南;高三暑假,我们在同一个地方、同一个时间再次分别,当年向北的如今向了西,当年向南的一个向北,另一个继续向南——愈发分散了。我们猜测,大学毕业后会不会再次在这个地方分别?不知道。无需多言,心照不宣,足矣。

    高三冲刺就像一首慷慨悲壮之歌。

    我借了他的东西,某个周五半夜他发消息问我是否已用完,而我在次日中午才看到消息,便赶紧惶惶地送回去,生怕误了他的事。还顺手在里面夹了张纸条,大致和他说了说我的情况,又问了问他好不好。这是下午三四点的事。

    周六学生五点左右放学回家,等七点多我去学校写作业时,楼里基本上没什么人了。我慢慢地走,上到二楼刚转过一个拐角便看见两个人站着说话,其中一个竟是他。他一手拎一包东西,瞪着他那大眼睛看我,我看不清他的脸,但知道他有点惊讶。我问:“你还没走?还是就不走了?”他说:“我不回去了。”我说:“不回去了?”边说边往自己的教室走,边走边回头看他。他顿了顿,说:“拜拜!”我刚洗完澡从家出来,头发湿淋淋地披在肩上,一只鞋的鞋带开了,甩来甩去,外套敞着口,就这样闯进他的视野。我走进教室,把手机放到角落里充电,然后坐回去学习。我忽然开始心跳加速,又神经质地笑了,又莫名感到失落,觉得有好多话想跟他说,起了一股想喊他出去走走的冲动;接着便想起中午一并给他送去的那张纸条,忖度着他看完会不会也想出去走;继而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——如此沉稳的人即便心中有波澜,行动上也不会有太多冲动。这样想着,也就慢慢平静下来,安心写卷子。

    八点半左右,我的电话突然响了一声,是短信。我忽然有了一种不太强——或者说是不太敢让我相信——的直觉,觉得可能是他发来的。果然是。我又开始心跳加速,打开短信,看见满满一屏幕的字,似乎还没显示完。我第一次看见他把一条短信写得那么长,长得需要动动手翻个页才能看完——我都忘记看短信怎么翻页了。这真是个惊喜。我小心翼翼地回道:“你想出来走走吗?我还有樱桃。”几个月前我在食堂看到他,正好兜里有一些洗过的山楂,便给了他两个,没想到他一直没忘,且称之为“惊喜”。现在山楂没有,樱桃倒还留下半袋。

    发出短信后我便坐下等,给自己倒了杯茶,什么也写不进去。我预感他会来。我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,和着极轻却很稳很有节奏的脚步声,声音从后窗荡到前窗,最后停在前门。我埋着头,眼角余光中出现一只鞋,接着听见他喊我的名字。我抬头,看见他正看着我。我朝他笑,拎起那一点点樱桃走出去,把樱桃塞给他。他说:“你还真出来走啊。”我说:“我没事就出来走。”怎么会“没事”呢?事太多了。我很清楚享受这段时间所须付的代价,但我就是愿意。

    我们下了楼,慢慢地走,谁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,谁也没有问,最终绕着操场转了一圈。他拿了一颗樱桃,又要把剩下的还给我。我说:“都给你了。”他也不客气,马上收回了手,这让我很高兴。渐渐地有雨落下来,我们走在树下回去,在昏黄的路灯中踩着各自的影子。我看见自己的头发散着,被风吹得乱七八糟。我不想回去!我想和他再走一圈,再走一圈。但不能不回去,为这一次出门,我可能已经欠下不少作业了。他也一样。我的心跳从看见他的那一刻起就已恢复平稳,再没有牵念,没有压抑,没有对不写作业而出门散心的矛盾与挣扎,仿佛一切都不存在了,我的眼前只有一个风雨之夜,还有一个最真实、最鲜活、我最熟悉的人。此时距高考还有三十天。

    一日不见,如隔三秋;半岁不闻,恍如隔世。

三忆故园如酒

    在乡下的日子,就那样缓缓地淌过,像平原上的河,像宽宏仁厚的黄土,承载得起激动热烈,也经受得住寂寞,更多的是平和、安详与慈悲。

    连峰没了,这是一大早传开的消息。村人都很惊讶,一个正当壮年的汉子,怎么说没就没了呢?头一天后半晌还有人看见连峰在村头换豆腐。连峰媳妇哭哭啼啼地说,她男人在院子里干完了活要进屋去给二姑娘开电视,忽听二姑娘哭着喊“爸爸起不来了”,进屋一瞧,那人已经直挺挺躺着不动了。村人是必定要围到连峰家门口去看的,去了不怕看人家难受,不去反而显得不知道关心。若有家里男性长辈不愿去的,晚辈就会不住地劝:“伯啊,去吧,都一个门儿的,咱得去看看。”互为邻居,甚至互为同乡,都可以称“一个门儿的”,大概是因为同姓所以同宗吧。连峰倒下得突然,他媳妇喊医生又喊得不及时,于是不到半晌这人便归西了,中午他家里就张罗着下葬。村人都议论,这也太快了吧,人走了也不多停两天就这么快地下葬。在那议论的多半是媳妇和老太太,男人们有他们的要事,女人们总不能无事可做。议论了一会也便不再说什么,因为这毕竟不是自家的事,而且那做法事的已经呼呼地在死者家门口摆起架势来了。

    送葬的队伍在正午出发,因为此时阳气最盛;要从连峰家门口走到他家地里,连峰就葬在那,既是“归根”,也省去了买地的钱。鞭炮噼哩啪啦地炸起来了,有人举着个圆形五彩斑斓的匾一样的东西走在前面,抬棺材的跟在后面,再后面跟了连峰家的子孙和亲戚,头上、手腕脚腕上都缠着白布,边走边哭,边哭边喊。棺材出家门时外人是不能看的,路边围观的村人纷纷别过脸去。其实有些人并不知道为什么不能看,只是见别人都不看,自己也担心看了后会沾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,便也稀里糊涂地扭头不往那边看了。等再次转过身来,队伍已经停在大路口,举“匾”的已把“匾”立在地上,棺材也已放下,棺前摆了一张桌子,桌上放了些酒和果品,桌前铺了一张草席,连峰的媳妇、儿女跪在席上磕头哭喊,其他亲戚没席子跪,只能跪在后面的地上。

    队伍继续走,这时有连峰家的老人挎着竹篮走到街上,篮里装着饼干一类的零食,这是要分给围观众人的,但并不是一溜走过去挨个给,而是就站在街口往四面抛,众人便纷纷去拾。老人们总相信,活人吃了这些东西是有好处的。小孩子害怕,死活不愿吃,老人便骂:“糊涂!”转而不忘叮嘱那些愿意吃的小孩:“一定得吃完啊,不兴留底啊!”那小孩并不知道个中缘由,只是觉得饼干好吃,就只顾吃了。

    连峰家地里的玉米已砍倒了一片,打好墓穴就要下棺材。连峰媳妇扑在泥土和玉米杆堆里,哭得声嘶力竭,不愿放棺材,不愿填土。众人远远地观看,却没人上前去劝,因为媳妇哭自己的男人,这是应该的。众人聚集在街上,下葬的聚集在田里,中间隔了一排不稀不稠的玉米,人们各自选好位置,就那样静静地从玉米叶的缝隙中看,偶尔小声地议论;有时从地里走出个连峰家的亲戚,侄女或者弟媳什么的,哭得满脸通红行走不稳,虽没有人前去劝慰搀扶,但人们都会静静地看着,看她边哭边走回家去。看,仿佛本身就成了一种关心。

    连峰下葬后,一切又重归平静,连峰媳妇继续洗衣做饭,他的儿女继续上学,村人继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。只是,连峰家因缺了个男人,日子不会像从前那样好过了。时间之河裹携着一个个生命不息地流淌,碰到什么障碍,有的生命打个旋继续漂走,有的搁浅在了岸边,从此与人阴阳相隔。连峰沉到了人们的记忆里,活着的人大多不再提起他,只是偶尔想起了才感叹一声:这人走得实在可惜,连峰媳妇的日子怕是要不好过了。

    厚重的土地,收纳了一个又一个搁浅的生命。

 

    

   往往离开之后才会珍惜——借我一杯薄酒、一段韶光,再没有虚伪和逼迫,梦回故乡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(作者系我校2016届毕业生,现就读于华中师范大学)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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